寫於2009年5月
商禽的《夢或者黎明及其他》為台灣超現實主義的重要著作, 是一本包涵了大量 散文詩的詩集。這本詩集與瘂弦《深淵》並列為六○年代經典詩集, 並有英文、法文、瑞典文的譯本, 這在台灣文學中實為少見的 現象。作為一本超現實主義詩集, 本書充滿了「夢」、「黑暗」與「逃亡」的意象:為了逃離「黎明」的光明以及理性的束縳, 只有趨向黑暗, 並以夢、以潛意識當 成唯一的自由, 自有限的現象界的真實, 逃亡至無限的、比現實更真實的「超現實」。
超現實主義(La Surréalisme)源於1920年代的法國, 它是一次詩人和前衛藝術家大膽嘗試, 所創造的文化運動。他們大多本是無政府主義以及法國共產黨的支持者, 在作品中也多有對現實社會的批評, 企圖從追求藝術上的自由, 直至社會、甚至人格上的自由。
而安德列‧布列東(André Breton , 1896~1966)在《超現實主義宣言》中, 對這個詞所下的定義是:
超現實主義, 名詞, 陽性, 是指純心理的無意識狀態,通過它, 人們可以用口頭的、書面的或其它任何方式來表達思想的真實活動。它是對思想的記錄, 不受理性 的任何控制, 也不考慮來自美學和道德的任何約束。
在這個不是很好理解的定 義之中, 我們可以看出, 超現實主義從心理的無意識、從內在思想出發, 並且排除外在理性, 以及社會的道德等種種控制。認為心靈上的夢幻, 都遠比物質的、外在 的真實更為真實。就像商禽〈溫暖的黑暗〉:
就這樣, 在感覺中緩慢而實際超光的速度中上昇。就這樣一個人看見了他消逝了的年華, 三十歲、二十歲、十八歲、十七歲……淺海中的藻 草似的, 顏彩繽紛, 忽明忽暗的, 一一再現, 直至儘屬於我們一己的最初──那極其溫暖的黑暗。
在現實中, 年華只有可能走向消逝;但在超現實的追憶中, 年華卻可以是逆㳘的, 從三十歲成長回二十歲, 最終歸復於「那極其溫暖的黑暗」──也就是母親的子宮之中。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 與主㳘價值不同的是, 他所追 求的歸宿並不是最後光明的極樂世界, 而是最初的黑暗。關於這種對黑暗的追求, 因黎明代表著白天的到來, 象徵工作:象徵人成為社會上的一顆小螺絲、成為一個 職稱代號, 而不是成為自己。此外, 白天也代表著社會秩序的虛偽及理性的服從;與之相對的黑暗則是代表私人的, 而與黑暗互為轉喻的夢, 則代表非理性的絕對的自由。
而這種自由, 正是詩人所追求的。
在商禽的詩中, 這種自由往往被一道象徵社會規範的牆所阻隔, 而這道牆卻是難以察覺的。例如在〈界〉這首散文詩中, 在 「微明時的大街, 有巡警被阻於一毫無障礙之某處」, 而在〈門或者天空〉中的人物, 則是個「沒有監守的囚禁者」, 只能自己做一扇門, 並綁在樹上, 不斷地「開 門」、「出去」、「開門」、「出去」, 如荒謬劇般地怎麼也脫離不了牢籠。這種自囚於社會的情境,很好地被寫在〈行徑〉這首散文詩中:
夜鶯初唱的三月, 一個巡更人告訴我那宇宙論者的行徑, 想起他日間折籬笆的艱辛, 我不禁哭了:「因為你是一個夢遊病患者, 你在晚上起來砌牆, 卻奇怪為何看不見你自己的世界……。」
一個人雖然在清醒的時候 自稱為思想前進的「宇宙論者」, 想折除使自由受限的籬笆, 但卻在無意識時砌牆自設。可見已內化的制約, 遠比看得見的法律條文更加難以察覺、難以掙脫。
而超現實之所以為「超」現實, 就是要超越現實所賦予的各樣現制, 向現實的虛 偽大聲地說出:「那是假的!那是假的!……」並以內在的光芒「照亮空寂的夜野」(〈水葫蘆〉)。如果無法積極地反抗──說出真話, 至少也能遠離光明而逃亡入黑暗中, 進行消極的抵抗, 如〈無質的黑水晶〉中說的「參與並純化了黑暗」而非 「被黑暗所溶解」:即在黑暗/夢/潛意識這些理性秩序所無法管轄的地帶重塑自我。
(2) 超現實主義的寫作技巧──微茫於半夢半醒之間
一天晚上, 就在入睡前, 我聽到了一句奇怪的話……我必需把化 運用到我的詩歌創作素材中去……這些詩句毫無理性, 我感到籠罩在我之上的是一個虛幻的王國,我必須立即平息發生在我內心世界的沒完 沒了的紛擾。
──安德列‧布列東《超現實主義宣言》
超現實主義強調一種「夢幻美學」, 也就是以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作為其藝術思維的主要內涵, 相信夢幻聯結著意識與潛意 識, 而詩總是藏在潛意識之中,藉著對夢境、對精神異常的囈語的書寫, 可以探索出平時被理性所壓抑的心靈奧祕, 而半睡半醒的精神狀態就成了接收這種「來自夢 幻界訊息」的最好時機。
〈涉禽〉這首詩, 表達的正是這種迷濛的氛圍:從一條長凳上/午寐/醒來//忘卻了什麼是/昨日/今天//把自己豎起來/伸腰/呵欠//竟不知時間是如此的淺/一舉步便踏到明天。描寫一個人自午睡中初醒, 濛濛地不知睡了多久, 時間卻已在不知不覺間流逝。
而這種「夢幻美學」在寫作的實踐上, 超現實主義有一種獨特的技法, 稱之為 「自動書寫」。自動書寫也就是作者企圖擺脫理性對文章的控制, 取而代之的是以特殊的精神狀態、或潛意識直接進行書寫, 使潛能超越理智, 進而讓藝術自動呈 現, 連結夢幻與現實。
這種寫作就好比是乩童畫符, 並不是乩童控制自己要畫什麼, 而是他背後的 「神祕力量」藉乩童的身體在畫符。也就是「詩藉由詩人來寫詩」, 而不是「詩人寫詩」。也因為不以理性謀篇, 所以讀起來就如一幅幅彼此互不相關的畫面並置, 也就是潛意識畫面片斷的蒙太奇拼貼, 如〈不被編結時的髮辮〉一詩:
不被編結時的髮辮 早春之黃昏 在早上十點尤賴床的人 陽台上一隻斷絆的木履 不被編結時的髮辮 髮辮下細長的白頸 一個在下水道出個處乘乞丐 下班了的巡警 溫泉浴室裏搖響的耳環廢彈及棄船以及棄船上的纜索;以及不被編結時的髮辮……
看似隨意拼湊的畫面, 卻似乎有著相同的主題, 那就是不被秩序所控管的庸懶情境:不受工作約束的巡警、不受社會價值規範的邊緣人(乞丐)以及懶散的黃昏和懶散的賴床者, 都被不被梳 理的長髮這個意象所聯結。而這種拼貼也可以在同為超現實主義詩人瘂弦〈如歌的行板〉中看到, 瘂弦以「必要」把一連串重要的、不重要的事物串在一起, 創造一 種已沒什麼是種要, 也沒什麼不重要的頹廢情境。以自動書寫把許多毫不相干的事物串連時, 往往有幾個特徵, 最顯著就是反覆地出現某些詞句, 並以該詞句作自由 聯想。在修辭上自由聯想多由「頂真格」所連接, 例如這首詩中由「不被編結的髮辮」聯想到「髮辮下細長的白頸」。
這樣不斷地出現某些詞句的自由聯想, 表現得最為明顯的, 大概莫過於〈遙遠的催眠〉了:守著泥土守著塩/守著你 守著樹/因為泥土守著樹/因為樹會守著你/因為樹會守著夜/鳥在林中守著 樹/鳥在樹上守著星/星在夜中守著你……
因為不斷地使用頂真、不斷地說著類似的詞句, 使得詩中的敘述語調既像是受了催眠術後的無意識囈語, 也像是催人入眠的咒 語。而這種介於「夢」與「醒」之間的濛瀧美, 正是超現實主義夢幻美學的展現。也因此詩中的場境多為似夜而非夜的黃昏, 或在似日而非日的黎明, 例如〈籍貫〉:火紅的太陽沉沒了, 鎳白的月亮還沒有上昇, 雲在遊離, 霧在氾濫。 於異地的黃昏……。不僅是在似夜非夜的黃昏, 而且還是個雲霧游離氾濫的, 連視覺都顯得夢幻不已的黃昏。
而詩中人物的精神狀況也常處於這樣的邊緣中, 如〈夢或者黎明〉中疲憊至極卻「堅持著不睡」的敘事者, 或〈溺酒的天使〉 中那個介於「醉」與「醉倒」之間的飲者, 大概也唯有在這種精神狀態之下, 才說得出「同我一樣, 做一個真正的人」如此荒謬又引人深思的話語吧。
(3) 「商禽的」超現實主義
雖然商禽總被定義為一個超現實主義詩人。但必須注意的是, 台灣六○年代的超現實主義與法國超現實主義並不完全相同。例如「自動書寫」, 原本為擺脫理性、擺脫詩人主觀, 使詩自潛意識中自 動流出呈現的創作精神。信仰夢幻, 用夢幻寫作, 並以之對抗充斥著虛偽的「真實」。
但台灣六○年代的超現實主義詩人多只將「超現實」當作寫作技巧看待。瘂弦在〈踩出來 的詩想〉中自述:
我曾經說我的超現實主義是制約的超現實主義, 洛夫也說他的超現實主義是中國的超現實, 商禽也同意 僅僅把超現實主義當做技巧之一來運用, 但卻不能把它當做唯一的技巧。所謂意識流、自動性技巧、語字的冒險等等, 既不是洪水猛獸也不是萬靈寶丹, 它只是一種 技巧。技巧是中性的, 也是沒有色彩的。決定它的方向的, 端在它的使用者個人。
此外, 不同於法國超現實主義, 相信詩是「詩藉由詩人來寫詩」商禽在〈商禽詩觀〉中也表白「不喜歡做工具的工具」, 且說明其「在心為志, 發言為詩」的詩觀理念。
因為台灣六○年代的超現實主義是由詩人藉由聽收音機學習法文, 進而模糊地自原文中摸索, 加上從戴望舒等人的譯本中探求而來, 而非有 系統地引介、學習。但也因為這種苦讀般的自我摸索, 反而得到了比系統化的引介更深刻的影響。
總之, 我們應認知的是, 台灣六○年代的超現實主義與三○年代末 「風車詩社」的超現實並無繼承關係, 與法國共產黨有關聯的法國超現實主義也有不小的差異。這在閱讀時應有所注意。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