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2011

結語──讀王小波〈黃金時代〉⑸


王小波於1994年參加一場作談會時,有個記者發言說道:「此書(指《黃金時代》)曾在台灣受到好評,我懷疑台灣人是否真的讀懂了,也懷疑現在(中國)的年輕人是否能理解王小波在書中表現的那個年代」。1初讀這份會議記錄時,筆者對這種由社會歷史脈絡讀文學的方式頗不以為然,如果沒有文革經驗就無法理解書寫文革時期的文學,恐怕當今之世沒有人能瞭解以法國大革命前後為時代背景的《酒店》(L'Assonmoir)及《雙城記》(A Tale of Two Cities)了。

陳清揚的聲音介入──讀王小波〈黃金時代〉⑷


簡奈特以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追憶逝水年華》(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為例,說明「追憶體」必須「根據一個基點,以大規模的住返運動作為開端,而這個基點在策略上為主導的位置……(這個)位置(被賦予)某種不可或缺的中繼站功能或發送(dispatching)敘事之功能」1

年輕王二的聲音──讀王小波〈黃金時代〉⑶


王二第一次誘陳清揚做愛時,心裡如此盤算著:「我想和她性交,而且認為她不應該不同意。假如她想借我的身體練開膛,我準讓她開。所以我借她的身體一用也沒什麼不可以」(第9頁)。用聲音的角度來看,這句話語的價值觀對所謂的道德約束毫不在乎。他將「性交」與「練習開刀」相提並論,給了只要一提到性交、提到做愛就大驚小怪臉紅心跳的泛道德論(也就是王小波所謂的「假正經」)一個巴掌。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又是那麼地平淡,並無刻意地渲染,不禁讓人想到王小波所主張的:「『人餓了就要吃飯,渴了就要喝水,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想性交』的欲望也同樣屬於這種基本的權利,並且還常常應該具有一種優先性」。1

聲音與文體──讀王小波〈黃金時代〉⑵


〈黃金時代〉一開頭寫道:「我二十一歲, 正在雲南插隊陳清揚當時二十六歲, 就在我插隊的地方當醫生」(第3頁,黑體字為筆者所加)。1黑體字的部份說明這是過往的時光,寫的是當時,而不是現在,在敘事學上這種手法稱之為「倒敘」(analepse)。而第一稱小說中主角的回憶,簡奈特(Gerard Genette)稱之為「回顧」(rétrospectif),或「稱其為主觀回顧,因為在此敘事採用人物自身口吻來轉述他現今的思想」。2〈黃金時代〉通篇皆是以敘事者「我」(王二)的追憶所構成,追憶的時間點可分成兩個部份,一是文革時期,也就是他們的「黃金時代」;二是九年代王二與陳清揚重逢的那一天一夜。3可見敘事的「現在」,是在這兩個時間點之後。這種通篇的敘述(narration)皆被敘事者的追憶左右的文體,稱之為「追憶體」。

情色文學──讀王小波〈黃金時代〉⑴


中國作家王小波的中篇小說〈黃金時代〉,描述文革時期的知青被送往雲南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那是個充滿了光明標語的、「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下放到農村的知青卻受到了許多不人道的待遇。面對這些不公平的對待,小說主人公王二以「既然不能証明我們無辜,我就証明我的不無辜給你看」的敘事姿態,用反諷作為消極的抵抗。

其中最嚴厲的反諷,即王二因與女醫生陳清揚「搞破鞋」(通姦),而受到批鬥,又因「交代案情」的需要,一次又一次地書寫、追憶他們的性愛過程。似乎整個文革時期唯一的記憶就是高漲的性慾與狂野的做愛戲碼,王小波以「低格調」的性慾作為書寫策略,消解了文化大革命的崇高使命。

這種書寫策略正如馬庫色(Herbert Marcuse)所說:「藝術之獻身於性愛(Eros),並在生命本能與本能的社會壓迫的相互鬥爭之間,深深地肯定生命本能」。1因為藝術追求生之欲,這裡的生之欲相對於「忠誠、為國家犧牲」等等的口號,生之欲和性愛一樣皆為生命的本能,而當藝術獻身於性愛、獻身於生命的本能時,藝術就能「轉化變成認知和控訴的媒介」,2進而「向己建制實在挑戰,以決定什麼是『實在的』(real)」。34這恰好與王小波的色情文學觀若合符節:

坦白地說,我對色情文學的歷史有一點了解。任何年代都有些不爭氣的傢伙寫些丫丫烏的黃色東西,但是真正有分量的色情文學都是出在「格調最高」的時代……英國維多利亞時期出了一大批色情小說,作者可以說有相當的文學素質;再比方說,「文化革命」裡流傳的手抄小說,作者的素質在當時也算不錯。要使一個社會中一流的作者去寫色情文學,必須有極嚴酷的社會環境和最不正常的性心裡。在這種情況下,色情文學是對假正經的反擊。5
簡言之,「有分量」的情色文學不能只是對性愛的描寫,情色文學的存在是對社會中的「假正經」以及泛道德論的批評,有時甚至是對社會主流價值的挑釁。而如何挑釁,則是美學的問題了,這也是「丫丫烏」的黃色東西與「有份量」的情色文學之差異。

本文將以馬庫色的美學論述為基礎,探討王小波的〈黃金時代〉的敘事聲音問題,因為藝術的問題不在於其中的人物做了什麼,而在於敘述者如何敘述,在於作者如何將素材藝術化(stylize),如何運用敘事引導(diegesis)6影響讀者對故事的認知。這正是本文所欲探究的問題。亦即探究王小波運用何種敘事聲音,來乘載情色的內容;又如何藉由一個滿腦性慾的敘事者之聲音,對官方一板正經的大論述進行顛覆。




註:這是我碩二時,修一堂名為「小說研究」課程的期末論文。只記得我弄錯了繳交時間,這篇論文是在3天內生出來的。
寫的還算可以,雖然,很多地方太武斷了。也有很多倉促成文的痕跡(例如格式錯得一蹋糊塗)。又,如今來看,很多地方,我的想法已經改變了。但沒關係。
我喜歡這篇文章。




1馬庫色著,陳昭英譯:《美學的面向──藝術與革命》,台北:南方,1987,頁75
2同上註,頁73
3這裡所謂「已建制實在」(established reality ),指的是被「神秘化」(mythify)後的實在,也就是當官方定立一個實在(如法律,或政策)本身是不合理的,官方就借一套看似合理的理論將其合理化,在它被合理化後,這個實在就是「已建制實在」。馬克思稱這種合理化為「虛假意識」,而破除這種虛假意識,出於良知的把真話說出來,正是馬庫色認為藝術最重要的功能。
4馬庫色著,《美學的面向──藝術與革命》,頁81
5王小波:〈關於格調〉,收於韓袁紅編《王小波研究資料》,中國天津:人民,2009.7,頁63-64
6廖炳惠所編的《關鍵詞200》中,解䆁敘事引導就是「在敘述的過程中……透過修辭、語言、聲音和意象,來達成敘事的目地。」而簡奈特在《辭格第三集》中,則更為明確地,幾乎將這個詞作為「故事」的同義語。並說明敘事引導「只能在一種明顯為閱讀時間的時間(temp)中被『消費』,繼而實現」。又,說故事影響讀者認知的手段是「時間的錯置」,即透過「倒敘」、「預敘」等等手法,改變讀者對事件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