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2011

年輕王二的聲音──讀王小波〈黃金時代〉⑶


王二第一次誘陳清揚做愛時,心裡如此盤算著:「我想和她性交,而且認為她不應該不同意。假如她想借我的身體練開膛,我準讓她開。所以我借她的身體一用也沒什麼不可以」(第9頁)。用聲音的角度來看,這句話語的價值觀對所謂的道德約束毫不在乎。他將「性交」與「練習開刀」相提並論,給了只要一提到性交、提到做愛就大驚小怪臉紅心跳的泛道德論(也就是王小波所謂的「假正經」)一個巴掌。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又是那麼地平淡,並無刻意地渲染,不禁讓人想到王小波所主張的:「『人餓了就要吃飯,渴了就要喝水,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想性交』的欲望也同樣屬於這種基本的權利,並且還常常應該具有一種優先性」。1
後王二借「義氣」入手,開導陳清揚,並將自己的「偉大友誼」獻給陳清揚,而「偉大友誼」一詞在小說中,某方面也與「性交」成為同義詞。他如此定義「偉大友誼」:「據說海豚之間有生殖性和娛樂性的兩種搞法,這就是說,海豚也有偉大友誼。我和陳清揚連在一起,好像兩隻海豚一樣」(頁43)。2也就是說,性交在王二的話語中,不僅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也是一項娛樂。
與這種態度相對的,是群眾對性的「窺淫」。也就是他們的姦情被發現後,「軍代表找我談話,要我寫交代材料。他還說,我搞破鞋群眾很氣憤,如果我不交代,就要發動群眾對付我」(第22頁)。於是王二開始一次又一次地書寫「交代材料」,交代他與陳清揚二人的「犯案過程」。從王二與軍代表的這兩段話中,可以歸結出年輕王二的聲音強調的是人的個體存在,而軍代表的聲音則是作為社會存在,強調群眾。3故軍代表的聲音總是沒有個人特色的,他是類公文、書面語的聲音。而在「交代材料」中,王二則借用了這些社會存在的用詞,並予以顛覆。例如王二在交代材料中,交代要求與陳清揚做愛時,開口說道:

老兄,4咱們敦敦偉大友誼如何?人家夫婦敦倫,我們無倫可言,只好敦敦友誼。她說好。怎麼敦?正著敦反著敦?我說反著敦。那時正在地頭上。因為是反著敦,就把兩件蓑衣鋪到地上,她趴在上面,像一匹馬……(第40頁)
這段對話在形式上的特徵,即沒有以引號區格對話內容。詹姆斯.費倫在《作為修辭的敘事》中,認為聲音「具有一個模仿的維度,但不必發揮模仿的功能」。5蓋因這段話在敘述上,是王二的追憶。故陳清揚的話語「怎麼敦?正著敦反著敦」,但事實上則是經由王二所「轉述」(也就是模仿)出來的。也因此,陳清揚的對話內容(功能)存在,聲音(維度)卻被王二的聲音所取代。
這樣的聲音取代造成了一種幽默感,「敦」當作動詞有著「督促」、「勉強」之意,而督促倫理則有與人交遊之意,也可作為夫婦交媾之委婉表達。當這兩個字結合起來,成為「性交」的轉喻時,就是馬庫色所謂的:「指謂完全不同範圍和性質的術語硬行結成一個牢固的、堅實的整體」,6而這種話語就被賦予了封閉性,它的性愛本質在字面上被抽離了,成為「歐威爾語」。7但出自於一個不委婉的粗魯的聲音,則改變了詞的用法:把「敦」分為「正著敦」及「反著敦」,即是把「敦」與「幹」當成同意詞,正反則指涉性交體位,王小波用粗魯的表達方式,解放了這個詞的封閉性,回復了這個字眼的原本指涉。使讀者在笑完後,省思一個詞的意義只是被恢復,為何會有如此荒謬的喜感,藉此呈現出「假正經」的社會不敢談論性之荒謬。而這篇交代材料得到的官方回覆是:

1.誰是「郭倫」;
2.什麼叫「郭郭」偉大友誼;
3.什麼叫正著郭,什麼叫反著郭。(第40頁)
這段敘述以條列分點,在形式上表現出官方話語的社會存在,也就是體制的冰冷,其敘述是條理的,而沒有任何情感,沒有人的聲音。在內容上不只是諷刺文革時期在上者(王小波稱之為「領導上」)也如一般群眾只對性愛有興趣(只想看他們怎麼做愛,不想看與做愛無關的情節,故認不出敦倫二字),卻不能說出口的「假正經」。也因為要滿足領導上這種假正經的窺淫慾8,王二在交代材料中的性描寫總是較為精采、誇大9,有時像是黃色笑話般的使人大笑;而被刪去的、沒寫入材料中的,卻帶有唯美的色彩,例如:

我和陳法揚在章風山上做愛,有一隻老水牛在一邊看。後來它哞了一聲跑開了,只剩下我們兩人。過了很長時間,天漸漸亮了。霧從天頂消散。陳清揚的身體沾了露水,閃起光來。我把她放開,站起來,看見離寨子很近,就說:走。於是離開了那個地方,再沒回去過。(第39頁)
這段因「我們犯了錯誤,本該被槍斃,領導上挽救我們,讓我寫交代材料,這是多麼寬大!所以我下定決心,只寫出我們是多麼壞」(第44頁)而沒寫進交代材料。當然這個理由讀來是反諷意味十足,但相較之下,做愛的描述就浪漫多了,強調著人與自然合諧的狀態。水牛在一旁「看」,卻不是「窺淫」,也符合王小波把做愛當作人基本權利的觀點,做愛就是做愛,沒什麼好稀奇的。然而天亮後,王二注意到的也非情慾,不是他的小和尚(生殖器),而是大自然的露水沾在陳清揚的身上,此時陳清揚的身體是與自然合一之美,而非肉慾之滿足。加上王二對交代材料選材之自述(只寫自己多麼壞),告訴讀者那些狂野的性描寫實非王二之意,這種無奈感,又是對假正經之反擊。
除此之外,王二的聲音也藉「性」,表現出他們在文革時期受到許多不公平的對待。在不公平的社會下,性成為唯一的逃避。10如同王二在約陳清揚做愛失敗時所說的:「她總要有了好心情才肯性交,不是只要性交就有好心情」(頁24-25),這句話背後也意謂著王二以做愛,忘記被鬥爭帶來的痛苦。但其實陳清揚非總是要等心情好才做愛,例如「每次出過鬥爭差,陳清揚都性慾勃發」(第46頁),也因此,小說中的做愛往往是接在不愉快的敘述之後。
除了對性的大量描寫外,王二在聲音上有另一個特色,就是他不照常規地玩弄語言邏輯。例如將做愛與練習開刀相提並論;也例如在王二與陳清揚尚未發生姦情時,陳清揚受到謠言攻擊,說她「搞破鞋」,但沒有人知道她的「野漢」是誰,於是請求王二証明她不是破鞋時,王二說:「別人沒有義務先弄清楚妳是否偷漢再決定是否管妳叫破鞋妳倒有義務叫別人無法管妳叫破鞋」(第4頁)。這句話看似不合邏輯,但事實上要求被害人澄清,而非加害人查証,才正是「謠言的邏輯」。或如結尾處的:

以前她承認過分開雙腿,現在又加上,她做這些事是因為她喜歡。做過這事和喜歡這事大不一樣。前者該當出鬥爭差,後者就該五馬分屍千刀萬剮。但是誰也沒權力把我們五馬分屍,所以只好把我們放了(第55頁)。
在一個以性為罪的社會,破壞了性=生殖=延續人類神聖使命的規約,理所當然地要受到批鬥的制裁,可是當陳清揚承認愛上王二,所以與他做愛時,雖然「喜歡做」比「做過」更罪加一等,卻沒有人能拿他們如何了。作者巧妙地藉此解構了已建制制序,並凸顯出其荒謬特質,使陳清揚對王二的愛(感性)與冰冷殘酷的體制形成強烈的對比。

1王小波研究資料p494
2李銀河在〈王小波筆下的性──常態與變態〉據此,將王小波小說中的性描寫分為「生殖類」與「非生殖」兩大類。
3關於聲音作為「社會存在」與「個體存在」,可參閱詹姆斯.費倫《作為修辭的敘事》,頁19
4小說中王二在交代材料中屢次稱陳清揚為「老兄」,是否與王小波所說「文革是個無性的年代」有關,因筆者身處台灣,對他的時代背景毫無體認,故無法得知,此亦為本文之研究限制。
5詹姆斯.費倫著,陳永國譯:《作為修辭的敘事》,,頁22
6馬爾庫塞著,劉繼譯:《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中國上海:上海譯文,2008.4,頁75
7同上註,頁72。這裡的歐威爾(George Orwell)是英國小說家,曾著有《動物莊園》Animal Farm諷剌政客的話語,馬庫色用這個詞指政治語言。
8因第45頁:「……我想別的破鞋和野漢子之間未必有這樣的事。這件事離了題,所以就沒寫」。故本文認為王二寫作交待材料的態度,在預設上就想滿足領導上的窺淫慾。
9例如王二在改寫數次後,終於被接受的第一篇交代材料寫道:「她承認她那天心情非常激動, 確實像考拉熊(按,台灣譯作「無尾熊」)因為她終於有了機會, 來實踐她的偉大友誼於是她腿圈住我的腰, 手抓住我的肩膀, 把我想像成一棵大樹, 幾次想爬上去」(頁30)。
10所以小說中的做愛往往雙方都達到高潮,而不只是單方面的洩憤,也相對於「不公平」的社會。例如:「我和陳清揚做愛時, 一隻蜥蜴從牆縫裡爬了進來, 走走停停地經過房中間的地面忽然它受到驚動, 飛快地出去, 消失在門口的陽光裡這時陳清揚的呻吟就像泛濫的洪水, 在屋裡蔓延我為此所驚, 伏下身不動可是她說, , 混蛋還擰我的腿等我「快」了以後, 陣陣震顫就像從地心傳來」(第20頁)寫陳清揚先達到高潮。而他們做完愛的心情是「陳清揚對此極為滿意我也極為滿意」(頁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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