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2011

聲音與文體──讀王小波〈黃金時代〉⑵


〈黃金時代〉一開頭寫道:「我二十一歲, 正在雲南插隊陳清揚當時二十六歲, 就在我插隊的地方當醫生」(第3頁,黑體字為筆者所加)。1黑體字的部份說明這是過往的時光,寫的是當時,而不是現在,在敘事學上這種手法稱之為「倒敘」(analepse)。而第一稱小說中主角的回憶,簡奈特(Gerard Genette)稱之為「回顧」(rétrospectif),或「稱其為主觀回顧,因為在此敘事採用人物自身口吻來轉述他現今的思想」。2〈黃金時代〉通篇皆是以敘事者「我」(王二)的追憶所構成,追憶的時間點可分成兩個部份,一是文革時期,也就是他們的「黃金時代」;二是九年代王二與陳清揚重逢的那一天一夜。3可見敘事的「現在」,是在這兩個時間點之後。這種通篇的敘述(narration)皆被敘事者的追憶左右的文體,稱之為「追憶體」。
「追憶體」小說往往予讀書昨是今非之感,在〈黃金時代〉中,即是用蒼老的敘事聲音(voice)敘述、或評論回不去的青春記憶,「年輕的」王二的聲音造成了多重聲音的交疊。所謂「敘事聲音」敘事者的聲音,詹姆斯.費倫(James Phelan)的定義最為簡單明瞭,他在《作為修辭的敘事》中說道:

聲音就是文體、語氣和價值觀的融合。……同樣的句子結構和措辭携帶不同的語氣和意識形態──因此也携帶著不同的個性──而同一個個性和意識形態可以通過不同的句法和語義結構揭示出來。4
例如:
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可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麼也錘不了我。(第7-8頁)
王二觀看閹牛之後,所作出的評述,這裡所謂的「錘」,指的是一種閹牛方法,「也就是割陰囊,掏出睪丸,一木錘砸個稀爛。從此受術者只知道吃草幹活,別的什麼都不知道,連殺都不用捆」(第7頁)。在這裡,生殖器與對生命的熱忱互為指涉,失去了生殖器的牛,也失去了一切的奢望,這是故事中才二十一歲,覺得可以永遠生猛下去的王二所無法理解的,所以他說「後來我才知道」。而「後來我才知道」也告訴讀者,這是「後來的」王二的聲音。且這個聲音形容生命是「緩慢受錘的過程」,也說明了敘事者的價值觀,對事物的看法似乎已像是隻受了錘的牛,而且無法改變了(他用「最後」來形容這種狀態,也就是不會再改變了)。又「緩慢」這個詞,這說明「受錘」的過程是經過很長的一段時間,才感受出來的。很多事情以前無法明白,經過很長的時間,現在雖然明白了,但也無法改變什麼了,也回不去自己的「黃金時代」了,這樣的聲音,就是所謂的蒼老。
與這蒼老聲音相對的,則是還活在「黃金時代」中王二的聲音。對王二而言「黃金時代」一詞即是年輕時代之意,他說:「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頁7)。這種青春的敘述,如蒼老的王二所說的,以為自己可以永遠生猛下去。在精神上,那時是不怕被擊倒的,例如在受到謠言中傷時,被誣賴與陳清揚通姦時,王二說:「我們不能証明自己無辜,我倒傾向証明自己的不無辜」(頁6)。當然這句話也暗示著當時仍為處男的王二慾火高漲,有著發洩不盡的性慾,應對著所謂的生猛。他在說明生猛的情況時,總帶著幾分下流笑話般的誇張幽默,例如: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 正在河邊放牛下午我躺在草地上睡著了我睡去時, 身上蓋著幾片芭蕉葉子, 醒來時身上已經一無所有(葉子可能被牛吃了)亞熱帶旱季的陽光把我曬得洞身赤紅, 痛癢難當, 我的小和尚直翹翹地指向天空, 尺寸空前這是就我過生日時的情形我醒來時覺得陽光耀眼, 天藍得嚇人, 身上落了一層細細的塵土, 好像一層爽身粉我一生經歷的無數次勃起, 都不及那次的雄渾有力, 大概是因為在極荒僻的地方, 四野無人(頁6-7
他以用了幾乎是誇飾的口吻來形容生殖器之龐大,但這種自吹自擂,正寫活了一個二十一歲青年的聲音──對性的描述總是誇大吹噓的。而王二年輕時的聲音的特徵,將在下章深入討論的問題,此處不加贅述。但自這段敘述,也可以看出王二是一無所有的,但即使如此,他仍(自認)擁有龐大的生殖器,也就是龐大的生命力。
這篇小說題名〈黃金時代〉,卻是用「追憶體」書寫,也就是追憶逝去的青春、逝去的龐大的生命力以及逝去的友誼。塞門.佛端茲(Simon Frith)在《搖滾樂社會學》一書中,指出「年輕人文化」最重要的兩個特徵分別是區分自己與社會人的差異,以及「賦予年輕人一種超越階級界限的族群認同意識」。5用王二自己的話說,就是:
不管怎麼說,那是我的黃金時代。雖然我被人當成流氓。我認識那裡好多人,包括趕馬幫的流浪漢,山上的老景頗等等……我和他們在火邊喝那種兩毛錢一斤的酒,能喝很多。我在那那裡大受歡迎。(頁49-50
以及「我雖然把交朋友當成終身的事業, 所交到的朋友不過陳清揚等二三人而已」(頁10)。這種還不那麼物慾,可以不論彼此身份、地位都能成為朋友,而大受歡迎的原因,只因為能喝很多酒。這種狀態,也許只存在於年輕的心靈中。所以一個一無所有的無賴可以與女醫生有深厚的交情,甚至是愛情與性關係。
且因為「追憶體」這種文體的特點,故事時間都是「過去」的,所以敘事者以事後回想的視角,可以造成某些程度的全知。王小波就藉著「追憶體」全知視角的特點,對故事中的事件做出非敘事性的評論,而不流於說教。當然,評論不流於說教,也是因為他所作出的評述都是出自感性訴求,借由今昔之比呈顯出青春不再的主題。
又因為追憶的聲音是如此的蒼老,像一隻受了閹割的牛,對文革時期所受的不公平待遇已釋懷,已不再嘲諷了(嘲諷皆是藉「年輕的」王二之聲音)。蒼老的聲音表現出的,是「什麼時代不都一樣,有某些東西是比它更重要的」之感。從(蒼老的)王二總稱那個時代為「黃金時代」(個人的)而非「文革時代」(政治的),也暗示不管身處哪個政治年代,真正留在記憶中的,不會是政治口號,而是那個年代的個人情感。在一個沒有個人情感,只能有國家大愛的年代,卻擁有改革開放後得不到的友誼,6這是「蒼老的」王二感性敘述的效果。這種感性的敘述,如同馬庫色所說的,能解放被社會所禁制、所壓抑的,是「預見迴然不同的實在原則的一個感性的饗宴」。7而這蒼老、感性的聲音作為感性的饗宴,在敘事上與「年輕的」王二的聲音告成多音現象,也在美學功能上顛覆了文革時代的崇高意義。
1本文〈黃金時代〉中的引文皆出自王小波:《黃金時代》,中國重慶:重慶,2009.3
2簡奈特著,廖素珊,楊恩祖譯:《辭格第三集》,台北:時報,2003.01,頁88
3結尾寫道:「陳清揚告訴我這件事以後,火車就開走了。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仍是語態仍是過去式,仍屬追憶的一部份。但這一天一夜的重逢,在敘事上有發送(dispatching)敘事的功能,本文將在第四節處理。
4詹姆斯.費倫著,陳永國譯:《作為修辭的敘事》,中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頁20
5塞門.佛端茲著,彭倩文譯:《搖滾樂社會學》,台北,萬象,1993.11,頁29
6「蒼老的」王二並沒有對自己在九○年代的交友情形作說明,唯一一次說明是在第38頁說:「我現在已有家有口」。但一見到老情人就在外過夜,似乎也暗示他與妻子(理論上該是最親密的人)的關係,一方面暗示王二在九○年代時內心的孤獨,也說明了「黃金時代」的友誼現在是找不到了。
7馬庫色著,陳昭英譯:《美學的面向──藝術與革命》,頁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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