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2011

結語──讀王小波〈黃金時代〉⑸


王小波於1994年參加一場作談會時,有個記者發言說道:「此書(指《黃金時代》)曾在台灣受到好評,我懷疑台灣人是否真的讀懂了,也懷疑現在(中國)的年輕人是否能理解王小波在書中表現的那個年代」。1初讀這份會議記錄時,筆者對這種由社會歷史脈絡讀文學的方式頗不以為然,如果沒有文革經驗就無法理解書寫文革時期的文學,恐怕當今之世沒有人能瞭解以法國大革命前後為時代背景的《酒店》(L'Assonmoir)及《雙城記》(A Tale of Two Cities)了。
因為真正的文學,有千古不滅的價值,它必定是跨越時空的。但在做這篇研究時,發現若不是有著與作者相同的時代經驗,其中的語境,是外人無法進入的。就例如在王二的交代材料中,總稱陳清揚為「老兄」,而實際上他卻是喚陳清揚為「老陳」,為何會有這般差異?是否與王小波說的「文革是個無性的時代」有關?這其中道理筆者完全無從得知,對語境的不解、甚至無可避免的一些誤讀,為本文的研究限制。
所以本文只能由形式入手,探究其敘事聲音,希望能挖掘出其之所以為重要文學作品的原因(即普遍意義,而非時代意義)。這篇小說在聲音上是交雜的:在「黃金時代」,是蒼老的王二的感嘆與年輕生猛的王二的交織,因為年輕的王二的聲音,使得這篇小說成為一篇有趣的小說,或者成為一篇所謂的「黃色小說」,這個聲音諷刺那個封閉的時代,也諷刺所有時代的假正經。但若只是諷刺,這似乎缺乏深度了,所以作者以另一個年老的聲音表現出人情之可貴,以及年輕友友誼不再之感。這兩個聲音一悲一喜。
到了九○年代陳清揚與王二的再次相見,王二雖恢復了他年輕時的聲音,卻又插入了陳清揚的感傷聲音,這個聲音不同於蒼老的王二的聲音,她在感傷之餘,多了一份的溫柔,也就是藏在心中二十年的一份愛情。這四種聲音的交纏,尤如一記狂野的吻:外在是狂野的,是色情的,但內裡卻是無限的溫柔的愛與感傷,這種複雜的感受,正是這篇小說的魅力所在。
而正如有份量的戰爭文學不只寫殺人一樣,它必須要表達出殺人背後,更崇高的東西,例如海明威的《戰地春夢》(A Farewell to Arms),表面上寫戰爭,但背後(也就是語言上的反諷)卻是強烈的反戰意識。當然色情小說也不能只寫做愛,王小波的〈黃金時代〉在做愛背後,傳達的卻是「打砲和吃飯皆是基本權利」的理念,也就是尊重人的基本慾望。他批評文革時期,是批評那個時期的一切皆以國家大愛、以群眾為名,卻忽略了組成國家、組成群眾的個人及其慾望。而王小波藉由最原始的慾望──性慾反諷了那個時代的虛偽,也只有尊重人的這些基本慾望,這個社會才夠格談個人尊嚴。而不論哪個時代,談論性總是令人臉紅耳赤,王小波臉不紅耳不赤(也就是不大要臉)地談性、且享受於性愛、談他的吃與愛,也為每個仍身處於壓抑時代的讀者保存了完好的性能量與生命本能,打破壓抑氛圍中的一面窗戶,使人性的尊嚴能與新鮮的空氣一道進來。
----6.19.2010
1王偉群整理:〈黃金時代的革命、愛情與荒誕──關於《黃金時代》的對話〉,收於韓袁紅編《王小波研究資料》,中國天津:人民,2009.7,頁11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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